第五十五章 人比黄花瘦(下)

作者: 圣彼得宝 字数:3651

  这次事件,使张华惮精竭虑,心想,也好,三人对六面把事情说清楚,来个长痛不如短痛,彻底断了小春这份心思,对他今后的人生未尝不是幸事。他和阿兵已是拴在一根绳上的两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在旁人看来躲在阴暗角落并散发阴晦之气的爱情,闹不定哪天就坠入万丈深渊了。将来,又有谁会为他们自以为是的爱情写上一幅善良的挽幛呢?

  小春,在独木桥与阳关道之间,在天堂和地狱之间,我无情地将你推向了光明的那条路。一路走好,一路珍重。

  楼下酒吧厅里正飘荡着吕方忧郁的旋律。

  ……有没有一扇窗,能让你不绝望,看一看花花世界,原来象梦一场,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输有人老,到结局还不是一样。有没有一种爱,能让你不受伤,这些年堆积多少知心话。什么酒醒不了,什么痛忘不掉,向前走就不可能回头望。朋友别哭,我依然是你心灵的归宿,朋友别哭,我一直在你心灵最深处。红尘中有太多茫然痴心的追逐,你的苦我也有感触……

  张华却哭了,用力咬着被子压抑着腔内的破声。他受不了那个时时悬放在眼前的灰色幻景:孤单的背影渐行渐远,深秋的寒风吹乱了他淡黄的秀发。踯躅途中,稍驻回眸,投过一线幽怨和凄凉,旋即掉头,那僵硬的背脊如弱柳扶风,最终缩成一个点,直至销蚀。

  小春,你对我太好,好得无底线的无边无际。兄弟!你叫我何以回报?你叫我情何以堪?多想怜惜地紧紧拥住你,然后跪在你面前,大声对你说:请你原宥一个根本不值得你眷恋的宵小之徒吧。

  外伤内痛一并击倒了张华,此病来如山洪雪崩,去如抽丝剥茧,致使他缠绵病榻足有月余。外伤易愈,心病难除。这些日子,张华常常感觉自己坐立不安,心神不宁,有时出现莫名其妙的惊恐和焦躁,夜间做恶梦,常为一些小事发脾气。

  阿兵外头事多,时常忙得焦头烂额,有时回来很晚。张华怨怼阿兵不体贴病人,很少时间陪伴他,心口就不顺气,动不动就恶语相向,骂他个狗血喷头。

  这天张华按惯例照镜子,忽然发现额角有点芝麻大的淤痕,怎么以前照镜没发现?忙找来阿兵以前那个十元邮购的放大镜,再对着穿衣镜去细瞧,数倍扩大之下,大惊!整个就是硕大一疤瘌,这还了得。恰好这时阿兵一身疲乏地回家了,张华气不打一处来,立马找上了阿兵的麻烦。

  “兵鬼子,你看,你看仔细了,你破了老子的相了。”张华点着额角对着阿兵吼。

  阿兵歪头眯眼端详一番,说:“除了一大推皱纹,哪有?”

  火上浇油,张华鼻子都气歪了,递上放大镜,“你老花眼啊,拿这个照照。”

  阿兵无奈,只好照办,“没什么呀,不过一个小红点,躲在一大堆皱纹中间,肉眼根本看不出。”

  张华气急败坏,“按你的狗屁逻辑,你当初邮购这个放大镜照鸡鸡的时候,你的那一坨也可以忽略不计啰。”

  闹得阿兵很难堪,“哥,别没事找事,陈年绿豆芝麻事儿都捣腾出来,有意思吗?”

  “我的意思就是,你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无非想推卸罪责,你承不承认,就是你酒瓶子砸我惹的祸?”

  “我是开了你的挂,不过不是在额角,是在头顶。”

  “啊,亏你说得出口!在天门盖下手更残忍。”

  “哥,事情都过去了,你也原谅我了,你到底要我怎样啊?”阿兵叹口气,“忙了一天,我真的好累,让我歇口气,好不好?”

  “不好!我破相了,没脸见人了,你必须赔偿我。”

  “怎么赔啊?”

  “赔钱!”

  “赔多少?”

  “看你态度还端正,赔一万算了。”

  阿兵真的从包里掏出一叠钞票,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张华真的接过,蘸了口水,一门心思一张一张数了起来。

  阿兵苦着脸,“哥,每次一万,你已经搞了我十一回了,敲诈勒索没个尽头啊?好歹在社会上我也算是名声哥啊。”

  张华沉溺于点钱的兴味之中,对阿兵的抱怨置之不理。

  阿兵摇着头去楼下吃晚饭,张华叫住他,“等会,有件事必须说清楚,你刚才给我透露出一个强烈的信息,认为我无事生非、贪得无厌,而且破了相,一脸的皱纹。你小子是不是嫌我人老珠黄了,想抛弃原配,另觅新欢啊?”

  阿兵哭笑不得,“哥,你别想歪了,你真变成歪瓜裂枣我也不敢嫌弃你。”

  “哎呀,你咒我是丑八怪。你原来还真是嫌弃我,只是不敢而已。”张华张牙舞爪扑了过来。

  阿兵不敢恋战,吓得一溜烟跑下楼躲起来,才摆脱张华的纠缠。

  老远地,张华还在楼上不顾场合地大声叫屈:“老子脸上哪有皱纹啊?兵鬼子!我跟你没完。”

  这阵子张华也感觉自己不大对劲,情绪时起时落的象一个临近预产期的孕妇。燕子提议去看医生,张华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那时还没有心理障碍、咨询和辅导这一说,张华知道自己是心病,治疗此病就得去精神科,他担心弄不好医生把他当神经病收治,进行电抽搐治疗,到时候自己不傻也变呆子了。

  也许是室内呆太久,造成病体恹恹的,为调剂一下精神状态,张华决定到户外走走,感受感受大自然的新鲜空气。

  这一日,太阳已经升到树林上面,霜早已融化,晴朗淡蓝的高空万里无云。被潮湿的金光所笼罩的树木,遮盖着大路。

  这一天是温暖的,不像是秋天。

  甫一出门,张华的眼睛很不适应日光的照射,眼前一片眩晕,下意识手搭一个凉棚,眼睛眯缝着,才勉强看清流动的街景。无意中,发现对面人行道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形。张华揉揉眼皮,定睛再瞧,那身影消失了。

  张华想,应该是思念成灾造成的幻觉?

  为了抑制自己的胡思乱想,张华投入到车水马龙的街面中。他摇摇摆摆往前走,从中山路中段随意往左一拐,一直走到了绿树浓荫的珊瑚路。但是张华的心绪总平静不下来,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走一段,就忍不住回头一瞥,不知回头多少回,始终碰撞不到那股咄咄的眼神,但张华分明感受到了那里发出的空洞、幽怨和凄楚。他环顾周围的陌生人,脑海突然跳出一句没来由的诗: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回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这时张华脚就停了下来,顿时身心疲乏,好想歇一会。驻足的地方正是珊瑚公园的前门,于是买了张门票挪了进去。

  在湖边亭榭里的大理石条凳上坐下,柔和的轻风佛着张华憔悴的脸,他的内心稍稍安宁一些,迷离地望着旁边的银杏和枫树落下的残叶,好像死去的黄碟,点缀着深秋的落寞。枯瘦的树梢上还剩下被北风留下的三四片叶子,在阳光里闪光。树隙间那张熟悉的面容一晃,因为没有了浓萌的遮掩,张华这次看得真切,失声叫出:“小春!”

  他逃,狂跑。张华猛然恢复了精气,如四蹄的马发足就追,狂奔。两人也不跑出去,就沿着园内环形的小道象顽童一样相互逐鹿。

  居然让张华赶上了。他从后面一把环住小春的腰,往旁边一带,两人一同摔倒在草皮上。

  两人仰面朝天大喘气,相互不敢对视,只望天高云淡。

  气息均匀了,萧索的秋天景象却静默了,大自然每年的悲剧,突然而鲜明地出现在他们的心目中。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张华侧身望向小春,立刻心就痉挛成一团,只见一脉泪泉从小春形销骨立的面庞滑过,这是被推移不动的累坠的苦痛的重量从心头绞出来的一滴一滴的泪,它们不懂安慰,不会消愁。

  “怎么办?我控制不了自己,就是放不下你。

  特别是跟你发生关系之后,越发感觉自己就是你的人了。

  那天你抛弃了我,我好恨好恨,恨不能把你生吞活剥。

  可我贱啊,第二天一大早身不由己就走向你的酒吧。

  每天都是如此,每天在酒吧对面徘徊,只希望看上你一眼。

  我对自己说,不能这样啊,你的尊严你的面子何在啊?

  可我内心深处总有另一个声音在顽固地大声地挽留。那声音很乱,却充满诱惑,将我俩曾经度过的每一件琐碎的小事,共同拥有过的每一次欢乐时光,每一个亲吻,每一句呢喃,每一回做爱,都撕心裂肺地喊出来。难道一下子就消亡了吗?难道真的没有一丝挽回的余地了吗?

  我想一走了之,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但是那个声音使我寸步难行。我赖在这个城市的希望在哪里?我生存的寄托在哪里?我渺茫,我矛盾,我不知道怎么办?小华,小华,求你给我一个解脱的办法……”

  面对小春痛不欲生的表白,张华除开谴责自己的良心,就只余下无语哽咽。

  良久,张华用已经嘶哑的嗓子说着苍白的话,说话的呼吸有沉重凝滞的抖动,“小春,你对我太好太好,我一辈子铭记于怀,我也真想对你好,天天跟你在一起说悄悄话,只是、只是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问你一句话,如果没有阿兵,你会跟我好吗?”小春挺期待地问了这么一句。

  “会!”张华毫不犹豫地回答。

  小春质问:“可你考虑过你爱上的阿兵是个什么性质的人吗?如果我说他是一个混世魔王,你肯定会反感的,但是他再努力再有发展前途也不过成为一代枭雄,他的黑社会背景在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社会都是与正统背道而驰的。他是一个毒瘤,一颗定时炸弹,不定哪天就面临万丈深渊,你与他极可能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小华,你醒醒啊!”

  张华的眼泪流出来,但那是平静而酸楚的泪,并不包含他预料的彻悟以及悔恨,相反那清泪明白无误地昭示他,张华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明了自己可能将要面临的残酷的劫数,他已上了同一条贼船,他已准备心甘情愿地毁灭自己。

  张华终于哭出声:“他已抢走了我的魂,我已离不开他了。”

  小春放声大哭,“小华,你好傻!好蠢!”

  张华在一个爱着他的男孩跟前,不愿纵情地为另一个男孩哭泣。但是他愿意为阿兵低下头去,不声不响地受苦;他愿意为阿兵而奄奄一息的隐忍、啜泣、宽恕、祈祷,直到咽气为止。

  这是爱,是真爱,是天堂的爱,哪怕以痛苦生以痛苦死的高傲的爱。

  因此他还是只能对小春说,艰难地说:

  “小春,彻底忘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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