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画灵篇

作者: 安酒酒 字数:5731

  千落难得的慵懒了几日,在酒馆里待了几日,新做了一壶酒,名为“往生”,那酒入口甜的要死,到了咽喉又开始发酸发涩,咽下的最后一刻可是真正的香甜。

  坊间传闻,午夜时分在长安城中往南一直走,有一客栈,名为醉生梦死。客栈里有的是光怪陆离的东西。

  屋内的风铃响起,丁零当啷的,百耀照常去开了门,来人是个女子,一身素衣青纱,婉约可人,鼻头长了个美人痣。进来的瞬间,传来的是满屋的墨香味,就连原本云伊的栀子花的味道都盖住了。

  “来者何人,所求何事?”丁克一团黑雾出现,手里拿着他的笔和纸。

  “我唤作余笙,我想要成为人,体验一次他们口中的情爱。”

  “你这副模样分明就是动了心了。”云伊不知从那跳了出来。

  余笙仿佛被戳中了什么心事,坐在了桌子边,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这故事说了简单也是简单的。大致就是一个术士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思念的紧,提笔作画,将她画了出来,以心头血为引,画有灵......”

  那夜月色清朗,余笙翘着二郎腿,柔弱无骨的身子斜倚在柳树上,一双晶莹若水的大眼望着空中皓月,骨碌碌地转。

  树底下有一个俊朗清矍的年轻术士正安安稳稳地坐在树下闭目养神,不防眼前有根毛绒绒的狐狸尾巴从顶上伸下来,晃荡荡地拂上他挺拔的鼻,一阵娇媚女声在耳畔响起。

  “小道长好生俊俏,不若陪奴家一晚如何?”

  他连眼睛都未睁开,不动声色道:“余笙你若再坐不住,干脆先回去歇着罢。”

  头上便有一树的柳叶被拼命摇下,刚才还捏着鼻子轻声细语的少女坐在树梢上冲他横眉瞪目:“百里钴我看我要真走了,你一人如何在李家演戏!”

  树下的男子只莞尔一笑,站起来抬头叹道:“我让你今晚扮的是树妖,你将上回的狐狸尾巴拿出来做什么?”

  转身走了几步,不防余笙清丽秀气的容颜突然便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是倒过来做飞天状,月白色百褶裙在夜风中飘摇,柔荑轻按在他的肩头,唇如柔花,呵气如兰。

  “百里钴,我才不要做树妖那种丑八怪,换个别的妖精行不行?”

  她似逃脱至尘寰的月宫仙子,鼻头有一粒朱砂痣,如同一滴泼墨,平添许多妩媚,他却如视而不见,轻轻推开她,任她似纸鸢般飘到柳树上,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向她随意扬了扬。

  作为一个画妖,画轴就是她的命根子,这人倒好,次次都是这套法子,也不嫌烦。

  他淡然道一句:“不行。”

  余笙躲在绿柳深处,狠狠地将枝叶摇得“哗哗”直响,这个臭道士每回都拿她这个软肋来要胁她,她却对之束手无策。

  余笙便只能在心里将百里钴这个名字默默骂了几十遍。

  这个臭道士!

  那日深夜,白水镇富户李家宅院中果然便有一大堆柳树叶在空中飞来飞去,有仿若鬼叫的凄厉女声不绝于耳。

  半个时辰后,李家请来的年轻术士百里钴终将这个树妖制伏,并告知瑟瑟发抖的李家老爷,其实它也只是图个清静,还望沈家从此不要打扰了它清修,指不定日后倒是守护沈家的一个镇宅大仙。

  李老爷诚惶诚恐,点头如小鸡啄米。

  藏在画轴里的余笙从缝隙里偷偷往外瞧,看着他气定神闲地接过沈老爷递上的银两,便紧紧咬住唇,差点笑出声来。

  第二日,术士百里钴便背着他的画轴离开了白水镇。一路上,仍不免要听那个小女子的聒噪。

  余笙从溪水里看他的清朗身影,分明是正正经经的一个修道人,却做着这种骗人的勾当。

  她便笑他说:“你这般品行,果然还是做道士好,寻常人家哪个女子会看上你?”

  百里钴淡然的目光落在她鼻头那粒妩媚的朱砂痣上,便移转开来,只管继续洗去一脸风尘,再不理会她。

  余笙在空中飞来飞去,却见他的眉间笼上一股轻愁,有淡淡的忧伤从俊美的双目中渗出。

  笑意凝结在余笙的唇角,她总是想姚他的心头定是藏着一个心爱又不可得的女子,视若珍宝。否则依她这样花容月貌,一笑倾城的美人,怎的总是笑到牙都要酸了,依旧不见他假以辞色。

  每次想到这里,她的心里便似有块石头堵着,极其地烦闷郁结。

  这厢余笙想得心中酸涩,那厢百里钴却毫无察觉,她便没来由地赌着气,一声不吭往远处飞,待渐行渐远时,才发觉自己已不知到了何处。

  前方是树林幽深,茫然迷雾,往前往后,皆不见尽头,她便也有些惧意,她是被封在画里的女子,若真长久不归,便如无了栖身之所的幽魂,在人间是极其危险的。

  余笙正站在地上跺脚恨百里钴那个臭道士怎的还没找到自己,急如热锅蚂蚁,却不防前方有一阵喧闹的马啼声响起。

  她抬头看到一辆华丽的青骢马车,车里有人探出帘来,左顾右盼的眼在看到自己时,便闪出惊喜光芒,大声道:“快快停车,娘娘已经找到了。”

  她茫然失措,莫名其妙地看着一干衣着华丽的陌生人,上前不由分说便扯着自己的衣袍要塞进马车。她自然不肯,袅娜娉婷地左躲右闪,看他们追得气喘吁吁,个个苦笑道:“娘娘你别再难为我们了,皇上已苦侯了娘娘半年……”

  余笙蹙着眉听这群侍卫唠叨了半晌,云里雾里便也知晓了大概,原来这个与自己极相像的娘娘是当年五皇子慕容岩流落在民间时未过门的妻子,如今皇子登基成了帝,却依旧不忘旧人,后位一直为伊人虚悬。如今得了消息,便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余笙咬着唇想自己何不将错就错去看看这个痴情的人,也好让找不到自己的百里钴急上几天。

  她想到一向性情淡然的那人若能为自己急得跳脚骂人,便止不住偷笑出声,这样也好,离开他几日。省的闹心得很。

  待她由众人扶着,莲足缓步进了那个府里,一双秋水透过细密如扇的睫毛往上瞧,看到一个挺拔俊朗的身影,高冠束发,剑眉狮鼻,肤如古铜,一双灼灼的眼,热切地望着她。

  只是他旁边还立着个人,是个美人。那美人嫩脸修蛾,清水似的瓜子脸在如云青丝下衬得愈发的楚楚动人,一双凤目俏生生地望着她,神情莫名复杂。

  听说,那美人是这后宫唯一的妃,古月。

  现在余笙的处境有些尴尬,不仅占了别人家的身份,关键那个寻她过来的人还有个心上人。

  “余笙,你终于回来了。”那男子上前两步想要触碰她,却是手又在半空中停下。

  “你认识我吗?”余笙有些好奇的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原本以为自己只是与他要找的那个人样貌相差不大而已,可如今听来,到真的是自己。

  那男子的眉头慢慢拧起,似乎有些怪异这事情的发展。

  那身旁的女子倒是开了口:“慕容,你从朝廷刚下朝回来,先去歇歇吧。我与她说几句话可好?”

  那名唤为慕容的人看了那女子一眼,将她额边的碎发别到耳后,“那好,你也要早点歇息。”

  余笙在一旁看着倒像是一个多余的人。

  待那人走了,余笙和那个女子隔着四五步的距离看着对方。

  忽而余笙上前,拿了把桃木剑抵在了她的脖子上。“你到底是有什么目的?一个狐狸精。”

  那人被戳穿了身份是有了一丝尴尬,却见那人神情却变得凄然,泪眼婆娑地望着她,低泣道:“你为何要回来,你若不来,我与慕容,琴瑟甚笃,不知有几多的恩爱。你为何偏偏要再出现?”

  “倘若不是有人计划好的,我有怎会愿意待在这个地方。”

  “是我让人寻得你,可是我以为你是不愿意回来的。”

  “你凭什么这么以为?”

  “我以为你和百里钴过得很好......”说了一半的话突然被卡住。

  余笙的桃木剑又用力了几分,“你怎么知道百里钴?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初你死的时候,是他过来同我说能将你的一缕神魂,拘在画中好好生养。”

  “你的意思是说,我真的是他们口中的余笙。”

  听她说起往事,只觉一头雾水,原来当年慕容岩便被政敌所害,抓去了余笙,奄奄一息之际,道人百里钴用朱砂将她的生魂封于画中,直待今日,完璧归赵。

  所以自己这个重生的余笙,鼻头有粒妩媚的朱砂痣。

  余笙的肉身早已腐烂,她这缕亡魂便只能在画中寄居。

  她不免气恼,自己早无了余笙在世时的记忆,也不知这慕容岩当年对自己是怎样的情深意切,只是如今任谁都瞧得出慕容岩极宠爱这个如柳般柔弱的古月。

  说来奇怪,在这人世间游行这么久来,她只知道登基的是当初的三皇子,至于五皇子在当初争夺皇位之争时,早已消失不见。

  余笙听她哭得凄惨,心中不由得也酸楚,撇撇嘴道:“我走便是了,你真以为我有多留恋你这个狐狸窝吗?”

  诺大个地方,除了慕容岩自己,其余的宫女侍卫,其实全是满山狐狸变成。便连朱阁长廊,一草一木,都是由狐狸的幻术变成。

  慕容岩其实在当年争夺中失了势,于是狐妖古月便让他迷失在这座森林里,耗尽心血,变出一个朝堂,一个天下来让他欢喜,几乎是废了自己千百年的功力。

  余笙想这个狐妖也真正是用心良苦,转身欲走,却看到古月止住哭泣,一双楚楚动人的秋水仓惶万分。

  偏过头,她看到慕容岩俊朗挺拔的身影正伫立在门口,一双灼灼的目深望着两人,神色复杂莫名。

  余笙不由得暗想这回糟糕,见古月已脸色苍白似雪,将身子贴在墙角,几欲夺路而逃,却不防被慕容岩一把拉住衣裙,再上前几步,将之搂入怀中。

  余笙在一旁瞧,这倒是真有几分尴尬。

  慕容岩深吸了一口气,从桌上拿起那卷画轴,轻轻递与对面的绯衣少女,一双明朗的眼中,尽是歉意。

  “余笙,实在对不住。”

  “你……走罢。”

  余笙不语,默默接过画轴,此时此境,她再多语,倒真像傻子一般了。当年他落难时,是余笙的家人救了他,定下的亲事倒有大半是为了那份救命的恩情。

  慕容岩爱的其实也一直是生死相随的古月,只是本着良心,才将正位留着给她,执意地寻找她,其实倒多半是为了还恩。

  他并不爱她。

  慕容岩和古月紧紧相拥,站在她面前便是一对金童玉女般的璧人。余笙叹了一口气,无论慕容岩日后是继续在这虚幻的朝堂中醉生梦死,抑或是和狐妖古月远走天涯,都与她是无关的了。

  她转身欲走,耳畔又听得慕容岩极愧疚地道一句:“余笙,实在对不住。”

  她脚步停伫下来,不是为慕容岩的一句话,而是她的面前早站着另一个飘逸清朗的男子,后者神色平静,对她身后的庄毅淡然道:“五皇子无需过于自责。余笙姑娘,其实早已撒手人寰。”

  所谓的余笙生魂入画,不过是一个谎言,她最初的身份,只不过是一卷最普通的画轴。她其实就是百里钴笔下绘出的一幅丹青。

  余笙已连质问的心思都没有了,瞪大眼睛看着洛尘神情不见任何波澜,轻声道:“实在对不住,余笙。我这就带你离开。”

  她突然便无比地愤怒起来,眼前的这两个男子,除了都向她表示歉意,便再无其他话语。

  她站在百里钴的面前暴跳如雷如被惹怒的小野猫,她说:“百里钴,你如此随意地安排我的命运,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

  余笙不想再去管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她只觉疲惫至极,抱着卷轴如行尸走肉般往外飘,却听到百里钴在身后轻声道:“余笙的确是死了。在我初见她时,她便死了。我用尽所有方法,终是无法挽回。”

  她侧过身,看到百里钴向来淡然清冷的目光中,竟有浓郁的忧伤渐渐渗出。她只觉浑身冰凉彻骨,她终于知道百里钴藏在心底的那个人,是谁了。

  那时的天下早已大乱,先皇只留下了一个空白的诏书给了永安公主,国师消失不见,五个皇子的帝位之争也逐渐白热化。

  彼时的百里钴,是在高山草野间修炼的隐士,心若止水,红尘俗事均不加理会。

  只是那一日,他被软禁在三皇子的府里,无意间却走到一处清冷破旧的囚室,那里阴暗得连扇窗都没有,连门也被堵上,只有一个用来递送残羹冷饭的小洞,微微透着些光亮。

  他不知是怎样的穷凶极恶的囚犯,要用这样的手段来禁闭,他在洞口探头细看,却瞧见一张苍白若雪的瓜子脸,满面的尘土下依旧掩饰不住一双清澈若水的大眼,便这样定定地望着他。

  后来百里钴才知道了她的身份,余笙被三皇子捉了以便日后用来威胁五皇子慕容岩,只是她却屡屡触怒他,最后便被施以最残忍的刑罚,幽闭。

  其实余笙是一意求死。

  余笙最终是咬断舌根自尽,只是临死前到底渴求着自由,已经发僵的纤手就这样伸在洞口,百里钴紧紧握住,突然心头感到无尽的悲伤。

  百里钴在看到余笙之前,是一个潜心修道的隐士,然而在那时,他便如醍醐灌顶般,在刹那间也拥有了普通人的感情。

  后来成功夺得帝位的三皇子便也无暇去顾及年轻的术士百里钴,他便离开了皇子府,从此踏足红尘,整日为生计而奔波。

  其实所谓大隐隐于市,也许脱胎换骨后的百里才真正是一个道行深厚的高人,他将所有的感情,融于笔下,绘在纸上。

  画卷上赫然是栩栩如生的一个美人,百里钴望着那双晶莹的大眼,手微微一颤,在画柔唇时,便有一点朱红泼撒而出,映在了鼻头。

  百里钴为补救,便用镇生魂的朱砂,再重新细细描摹,仿若一粒朱砂痣,平添几许妩媚。

  他绘画时,自己也未料到,这个集自己所有感情于笔端的女子,便这样活了。

  画中人的余笙,有血有肉,有爱有恨,就有了知觉,便爱上了第一眼看到的男子,那个飘逸清冷的术士百里钴。

  百里钴大概是自己都未料到,为何自己笔下这个与余笙相貌如此相像的女子,性情却是如此的活泼,与自己想象中的人,判若两人。

  于是等慕容岩寻来,百里钴将她作为余笙送还了他。

  只是他怎的便一点不顾及她的感受。

  在她尚是余笙之时,以为自己爱的该是慕容岩,慕容岩却不爱她。在她发觉百里爱的是余笙时,自己却又已不是余笙。

  余笙想慕容岩爱着古月,百里恋着那个余笙,而自己这个画中人,原来从始至终便是多出来的那一个。

  只是若是如此,那又何必让她有了感情,幻化成人。

  醉生梦死的客栈里。

  众人都听的她的故事入了迷。云伊最先从故事里抽出,“那么之后呢?百里钴怎么了?”

  余笙似乎又进了回忆说:“自那日后我便与百里钴分离,飘荡之人间数十载......”

  那日余笙听完了百里所有的故事,不言不语,不哭不笑,将自己锁在画轴中,任由自己随着清风飘荡。她随着画轴飘过山头,落到草地,挂上树梢,便连那袭鲜艳的绯色衣裙被弄脏了,也顾不得了。

  任凭自己在风中飘摇,直至最后有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所在的那卷画轴,她连眼都懒得抬。听到一个温文尔雅的男声,“好生漂亮的佳人,怎么会有人如此不好好对待。”

  那人拿起他的袖子,仔细的擦着湿润的画轴,画轴湿润,皆是因为伤心泪。

  后来将她带回了家,放与书房之中。那段时日她还没有缓过来,便是当个普普通通的佳人图。

  日子久了,她也慢慢地将那些事情放于心底,而自己现在的主人叫魏申,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却不是个顽固子弟,知书达理,彬彬有礼,准备开春进京赶考。

  她慢慢放下心防,等到夜里时现了身,魏申虽是吓了一跳,却也是慢慢接受了下来,又忽然发现余笙的知识很是丰富,日日与她探讨。

  当时因为要赶考,他家里人也没有多少怀疑他为何整日待在书房。

  后来,他是个探花,全府上下都因为他的中榜有了莫大的欢喜,可她只想与那个画中人一起分享。

  可是从此以后,那副画就像没有存在过,仿佛是一场梦。

  ......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余笙的眼睛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明亮,反而有一种阅近世事的沧桑。

  “那你可知情爱?”千落不知是何时下了楼,又站在一旁听了多久。

  “我所以为的情爱又是什么呢?人世间的爱恨痴嗔,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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