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巴别塔

作者: 戴帽子的鱼 字数:10126

  我和你之间,有一座轰然倒塌的巴别塔。

  01多了一个爸爸

  许南望喜欢敲门,敲门代表有人等待。

  才从警局出来的他气宇轩昂,身上意大利手工定制的西服没有起一丝褶皱。他回忆起老警官无可奈何的样子,眼底尽是骄傲的笑意。

  他没有输过,除了林丹袭。她再也不会着迷地望着他,在他怀里如一只猫咪,为他傻傻等待。

  李秘书打开门,看到他未通知自己便回来了,连忙不安地道歉:“对不起,我没能事先去接您。”

  许南望不在意地摆摆手,走进熟悉的房间。他只来过这里一次,待了不足十分钟,但记忆力极佳的他看出这里没有任何的改变,连墙上的壁画都没有移动分毫。只因为许愿不在乎,这不是她的家,她不用费心装饰。

  许愿站在阳台上,抱住手臂,给自己的视线寻找一个最佳的寄托点,她看着那座铁塔,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

  许南望悄声走到她后面,她直觉地颤抖了一下。那是猎物天生的敏感,察觉到危险在靠拢,并且没有逃脱的机会。据说兔子在猎豹的口中宁可大量失血晕过去,也不愿直面接下来的恐怖厮杀。

  她讨厌被偷窥的感觉,强迫自己转过身直面他。

  “这么久不见,你比我记忆中更美了。”许南望喃喃着,失神地伸手抚摸她的面庞。

  许愿忍受着他的抚摸,眼睛瞪得更大更明亮了。

  他的手移到她的眼睛那里,指腹触到她如蝴蝶颤抖般的睫毛,描绘着她的眼睛:“你那双不服输的眼睛,和你母亲一模一样。年轻时,她也骄傲地看着我,说:‘有什么困难的工作都交给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在她印象中,很多时候我是沉默如夜晚的。可她却不知道,我有多想和她多说话,只是不敢开口撒下越来越多的谎言。”

  许愿忍无可忍,张嘴咬痛许南望的手:“别说废话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许南望摸摸虎口上的牙印,并没有生气,幽幽地叹着:“许愿。”

  “什么事?”她警惕地看着他。

  “你真乖。”因为她乖巧顺从的答应,许南望瞬间松懈下来,看着她的眼神化为父亲般的慈爱。

  “真是个变态。”许愿从栏杆上探出半截身子,忍不住干呕。

  许南望帮她拍着背,可是被她挥开,只能感叹:“我常想,如果丹袭等我,为我生下一个女儿,我一定要给她取名叫许愿。这是个美好的名字。可是我最终还是没有梦想成真。”

  “别说这些恶心巴拉的话了。”许愿越过他,走进主卧。“我们进房去,该做什么做什么。”

  “不。”许南望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他后悔了。一年多前林丹袭毫不留情地拒绝他,令他恼羞成怒,仿佛二十来年只是一厢情愿。他是被愤怒冲昏了脑袋,才会答应把赵珍珠当作林丹袭的替代品。幸亏第一个夜晚,警察突然对他的产业发起搜查行动,他得到通知迅速离境,才免于牢狱之灾,也没有对赵珍珠犯下大错。

  “我不能让丹袭更看不起我。”

  所以呢?许愿屏住呼吸,却又不敢投下太多的希望,只怕自己失望更多。这种矛盾的心态就像一个决定自杀的人突然又想起了温柔的童年玩伴和和睦的家庭,也许没必要走到最后一步。

  “所以,我只打算把你当干女儿。你还有个哥哥,我离婚后把他也带走了。对了,你曾见过,还记得吗?当初是他闯进来让我走。之后,我去了日本,他去了英国。这次我们都回国了,我想找个时间,三个人见个面,吃顿合家饭。”

  许南望走到餐桌边,为她拉出一张椅子。

  张妈已经布置了一桌的松落菜,最有名的是松落鱼。松落人喜欢甜酸口味,松落鱼便是甜酸的杰作,裹着特制果酱的白皙鱼肉,吃一口细腻柔滑,酸酸甜甜,十分清香美味。

  许愿怔怔地走过来,张嘴,许南望喂一口鱼肉给她,她裹着眼泪吞下去,觉得竟是苦的。

  “不好吃是不是?”许南望挽起袖子,走进厨房张罗着。张妈不是松落人,不会做地道的松落鱼,他决定自己做。

  煎鱼的声音很干脆利落,他的确擅长。

  许愿抹干了眼泪,走进厨房为他打下手。过去一年是梦吧?惊醒了便忘了。

  她想起小时候从妈妈的皮夹里翻出许南望的照片,很向往这个忧郁而英俊的男人,总比老是醉醺醺的爸爸好。如果他去开自己的家长会,一定会有许多小孩子羡慕她。

  “爸,鱼好了吗?”她唤了一声。

  许南望一愣,手中捞起的鱼一下子掉进油锅里,溅起了许多滚烫的油点。他不觉得疼,只是释怀地笑了。

  听许愿唤了自己一声“爸”,许南望满足地在饭后离开。他看得出许愿还有一些不自在,便没有久待。

  李秘书开车载他去彩虹巷,他显得前所未有的紧张,一直在抽烟。二十年前,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对林丹袭撒谎;一年前,他又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把赵珍珠当作她;今时今日,他已经不知如何面对她。

  “就在这停下吧。”

  许南望摇下车窗,遥遥望着对面街上的小书店。即便腿脚不便,她依然很爱惜自己的美丽,长发依旧黑亮,苍白的嘴唇上抹了蜜桃色的口红,瘦削的巴掌脸上呈现出沉静而专注的神情,看不出病痛的折磨。她爱读书,喜欢普希金的诗,向往为爱而决斗的骑士年代。

  那是一朵玫瑰,在远方的花园里,有淡淡的花香扑鼻而来。

  “老板,不过去看看吗?”李秘书想把车开近一点。

  “不,我们换个位置吧,我来开车。”

  这条路车不多,除非是放学时间。现在的孩子越来越娇纵,家里有车的都要开到校门口来接,那时人声鼎沸,鸣笛不断,令人生厌。

  现在,空荡荡的马路上,一辆黑色的轿车反复地穿梭而过。

  汽车的声音终于引起了沉迷书海的林丹袭的注意,她没留意车牌号,只看到一辆黑色的车一会开前去,一会折回来,好像在绕圈圈。

  这大概是最近热卖的新车,谁都在开。

  她的注意力又回到了书上。《巴别塔之犬》是本美国小说,讲的是一位语言学家的妻子从苹果树上掉下来,只有家里的爱犬看到了一切。为了得知妻子自杀的真相,语言学家决定教狗说话。《圣经》中有一个故事,世界各地的人们曾齐心合力想筑一座通天的巴别塔,神很是愤怒,扰乱了他们的语言,让他们互不能沟通,于是工程失败了。这亦是丈夫和妻子的鸿沟,他从未真正了解多愁善感的妻子。

  许南望路过了许多次,终于启程离开,并吩咐李秘书把林丹袭在看的小说找给他。

  从今以后,他只能通过她看的书、听的音乐来靠近她一点点。

  今天是他们的相识纪念日,看她安然于岁月,不知是悲还是喜。

  02我们的名字还真类似

  旭日游戏公司终于来电话,说许经理已经回来了,请许愿来公司谈校园达人秀的合作案,并问周青盟是不是也是陆鸣大学的,公司在网上留意到一款塔防类的网页游戏十分火爆,希望能谈一谈收购问题。但是和李多乐联系过,被对方拒绝了。不知道许愿是否认识同校的周青盟,能否代为引荐。

  许愿一乐,直言熟得不能再熟了。

  周青盟听说后,问李多乐为什么拒绝。应酬的事情一直是李多乐在应付,他常常压根没出现,对此,李多乐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催他去给老板敬酒敬烟,让他和身边的美女逢场作戏一下,不要拂了别人的好意,他都说许愿不喜欢。所以,他根本不知道旭日的事,只是专注于开发。

  “因为我觉得他们不是在诚心诚意做游戏。我看过他们运营的几款游戏,外挂风靡,留言区的许多投诉建议都没有得到管理员的受理。”李多乐这样解释,却也忙不迭地催促周青盟再去谈谈,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关心这类事情。

  周青盟只当是陪许愿。

  旭日游戏公司在业界并不算出众,一是没有任何出名的代表作;二是没有自己的创作团队,基本上只是在代理游戏。但是它却顽固地生存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因经营不善而倒闭,反而一直在扩招,已经租了好地段的三层写字楼,招牌熠熠生辉。

  办公区的格子间呈现极简主义风格,总经理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幅蒙克的《呐喊》,许愿不喜欢那张纠结扭曲的人脸,再加上又看到办公室的玻璃竟然是单向透明的,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看外面却一清二楚,便对所谓的许经理没有好印象,也许是一个腹黑的中年男人。

  秘书小姐端来咖啡,对他们说:“许小姐,请稍等一下,许经理还在路上。周先生,请移步到产品部,产品部的同事很希望和你聊聊。”

  周青盟离开后不久,一位年轻的男子便推门而进。他喷洒了古龙水,抬手看镶钻的劳力士手表,身上穿着一件笔挺的白衬衫,眉头一皱,似乎不满桌上移动了位置的跑车模型,一边摆正一边说:“这是限量版的模型,只有车主才能有。”并侧眼打量她的神情,很遗憾,她的脸上波澜不兴。

  “哦。”她并不感兴趣,直接步入正题:“这次我们学校的校园达人秀有不少实力选手参加,学生的关注度也高,如果贵公司同意赞助,我们可以商量具体的宣传形式,提高贵公司在学生中的知名度。”

  他洒脱地坐在对面的桌角上,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的模型,阳光从他的背后溜进来,逆光的他和记忆里的人影模糊地重叠,她竟感觉也许在哪见过他。

  她努力思索,他从笔筒里摸出一支派克笔,熟练地转笔,有不少惊艳的花式动作。是要用多少无聊的时光,才能练成这种绝技呢?

  “我叫许渊。”他伸出手,嘴角逸出一抹莫名的笑容。许愿也伸出手,他碰了一下她的手指,很快地缩回去,按压一些酒精干洗液,毫无顾及地显示他怕她手脏。

  许愿假装没看见,希望拉近两人的距离,按邵曦晨的教导,赔笑道:“我们的名字还真类似呢。”

  一个许渊,一个许愿。

  对方却没有领她的好意,对她虎视眈眈。

  她再次陷入沉思,百思不得其解。

  许渊的心理极度不平衡,凭什么她可以若无其事,自己却受困其中。他凑近她,让她看个清楚,他很白,比大多数女生都要白,仿佛童年是关在象牙塔里度过的。他也很高,因为极瘦显得更高,下巴也瘦得尖尖的,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过于柔美,不是一种称赞。可是他绝对是属于让人一见难忘的类型,你会忍不住想象他如梅如竹的身姿该有多适合一袭古典的青衫,眉眼如画,噙着幽静惑人的美。然而,他的气质却是凌厉的,仿佛他知道自己外形阴柔,就竭尽全力削尖自己给人的每一个印象,习惯微扬着头,习惯侧着看人,习惯咄咄逼人。在这种矛盾感中,他变得让人心存畏惧。

  他“善意”地提醒她:“许愿,你忘了我吗?真是的,在那么触目惊心的场景里相遇,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身被家父压在身下,至今都还闻得到靡靡的味道,而你竟然轻易地忘了我?”

  许愿感觉蛇信子吐在脸上,致命地寒。

  “连我的名字都因你而来呢。”他揭开自己的伤疤,喜欢鲜血淋漓的感觉:“很早以前,爸爸找到了林丹袭,看到了你。他兴奋地以为你一定是他的孩子,彻夜难眠为你取了许愿的名字。可是侦探收集资料,偷偷采集了你的样本去医院做比对,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林丹袭离去不久,的确在父母的安排下,自暴自弃嫁给了一个不起眼的酒鬼。尽管如此,他却总念着许愿的名字,为了引起他的注意,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同音的许渊,可惜他从未多看我一眼。”

  他的唇红而艳,像是咬破了。

  许愿仿佛被疯长的蔓藤缠绕住,四肢无法动弹,喉咙也无法发出声音。

  世界沉默着,变态着,被尖锐的铃声划破虚空。

  许渊很满意她的孤寂无助,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接听来电。“爸爸吗?”前一刻,他还带着世间最恶毒的微笑,瞬间,他又变成了一个圣诞夜的男孩,期待父亲会扮成白胡子的圣诞老人,为他圆梦。他拘谨地讨好着:“是的。今晚我会准时到的。什么?你不能来了?东京那边有动静吗?”

  许渊挂电后,许愿的手机震起来。之前为了谈校园达人的合作案,她把手机调成震动,可能是许南望通知了许渊,再通知许愿。

  许渊贴近她,呵气如兰。

  “你呢?你以为你现在可以迎来皆大欢喜的结局吗?当初我看见的可是你在我爸爸身下躺着。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你现在是什么鬼样子?虽然他现在愿意把你当女儿,可是他养了你一年多,你曾经的的确确是情妇。你希望周青盟知道吗?瞪我干吗?我知道的,远比我爸知道的多。你想,周青盟如果知道他爱的人,谎话连篇,不过是个应召女郎,会怎么办?”

  许愿全身冰凉。

  她最终没有力气接电话,许南望有些失望,李秘书马上发了短信:“东京有急事,他已经离开了。晚上在爱丽丝酒店3号房间,少爷在等你。”

  在日本的期间,许南望并没有放弃生意的扩大,一边躲避风头收拾残局,一边在东京拓展新业务。近日,他匆忙离开,东京的生意迅速生变,合作的当地人想要独吞,并故意放了一些不利于他的线索出去,辗转被陆城的警方获取,此时的局势比一年前更严峻。

  内线电话切进来。

  “许经理。周青盟已经和产品部的同事谈完了,请他进来吗?”

  “当然。”

  许渊最擅长的就是变脸,他坐回椅子上,一眨眼变回了年少有成的青年才俊,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几近完美。

  走进来的周青盟察觉到许愿有哪里不对,可又想不出来,目光很快被风采卓越的许渊夺走,暗自生出较量之意,两人的年纪相当,自己还是个穷大学生,许渊已经是几百人的老板,而且他凝视许愿的眼神饶有趣味。

  周青盟适当地挡住许愿,按捺不住刚刚谈判的兴奋,说:“许经理,您给的条件很有吸引力,我会回去和团队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我们走吧。”脸色苍白的许愿不耐烦地打断,她从未如此失态,周青盟飞来一个关怀的眼神,她随口说:“空调太冷了。”

  03猫鼠游戏

  周青盟告诉队友,旭日游戏公司这次出了一百万。

  所有的人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互相拥抱。李多乐果然已经把邱珊珊调来当组织部的跟班。他见她看着手指,似乎不够数的样子,赶紧提醒她:“一百万。够你胡吃海喝了。”

  “我当然知道一百万有多少。”邱珊珊嫌弃地看一眼李多乐,鄙夷对方的智商。

  在众人的欢呼中,许愿悄悄退到了走廊上。外联部已经通知她,旭日游戏公司对校园达人秀的活动赞助已经到位一万元,远比想象中的五千元要多。大家都很惊讶许愿一出手的实力,邵曦晨更是四处得意地炫耀自己当初的眼光。

  “怎么躲着了?”周青盟出来找到她,见她依旧无精打采的样子,似是悲观至极。他努力想说些让她开心的话。“大家都很高兴,毕竟是一百万,目前谈了七八家公司,旭日的报价是最高的。多乐也说,也许这家公司真的很重视这个项目,以前的坏印象可以全部推倒。”

  “是吗?”许愿勉强支撑着自己的笑容。

  “你看上去并不是真的高兴。”他叹息着,把她拉进怀里:“许经理约我今晚在爱丽丝酒店见面。”

  怀里的人一僵,许愿仰起一张高深莫测的脸,欲语还休。许南望安排的家宴也在今晚同一个地方,许渊把周青盟叫去到底是想做什么?想到他今天的百般挖苦,她便像海上失事的倒霉蛋,恐怖的死亡感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已经骗了他很久,快要支撑不下去了。

  “难道许渊说的是真的吗?”周青盟放开手,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说了什么?”许愿像得了心脏病,突然强烈地发作。

  周青盟带一丝责怪看着她,从旭日回来,路上的意气风发已变成一张旧掉的袍子,披在身上黯淡无光。“你们都姓许不是吗?刚刚,他邀请我参加今晚的家宴,我感到很奇怪,他讶异地问我:‘难道小愿没告诉你我是她的哥哥吗?’”

  原来他自以为是的成功还是要靠许家。

  许渊随随便便一句话,便轻易引起蝴蝶效应,掀起滔天巨浪。他是猫鼠游戏的专家,不喜欢一气呵成的胜利,他对许愿的恨,要慢慢算,如同凌迟之苦。

  最开始,旭日游戏公司的邀请函主动发到她的邮箱。那是许渊下的第一步棋,一步步,他会堵得她无路可退。

  比起怕许南望,她更要怕许渊。许南望只有掠夺,许渊却是毁灭。

  “周青盟,我……”许愿才起了头,却无话可说。

  她垂下头,良久无声。

  “下午的课要迟到了,晚上我再来接你。”

  他离去的时候,的确很生气。许愿却没有挽留的勇气。

  她拨打许渊的电话,他却故意不接,他深谙如何摧毁人的意志,因为他就是从那片废墟中复活的。

  邱珊珊走出来,见周青盟不在了,许愿一个人在发呆,她再迟钝也知道事情不好,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往里一声吼:“李多乐,出来搞个笑!”

  李多乐就是个外表纨绔、内心谨慎的双面人,邱珊珊只看到他滑头的一面,只把他当小丑,笑得没心没肺。

  许愿没心情,接下来又无处可去,便打听了国际贸易的上课教室,从后门溜了进去。周青盟总是坐在第一排,认真听课,时常和老师自由讨论。认识许愿的人见她坐在最后一排,提醒她周青盟在前面,她摇头,就在最后面注视着发光发热的周青盟。

  灰姑娘的时间快到了吧?她只能在远处待着,不敢靠前。

  晚上,是许渊亲自来接的他们。他倚着车漫不经心地打招呼,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面不改色。许愿知道他是故意要引起这样的轰动,到时候丑闻才能全校皆知。

  车载音响播放着抒情摇滚乐,只有许渊一个人热情地说着:“小愿。你怎么没有把我介绍给你的男朋友呢?偷偷摸摸地谈恋爱,不怕惹我生气吗?虽然我去英国留学了那么久才刚回来,但我没有丢下你。”

  “你没必要知道。”

  许愿像只辣椒,许渊啧啧叹几声,转头和周青盟说:“看看,她这脾气。你怎么会看上她?”

  “她很好。”只是像谜一样,任何事情只有快被戳穿的时候,她才会勉强承认,从不主动告知。

  许渊拐个急转弯,车技很漂亮。“对了,听说你家里的情况不太好?”

  “是的。”周青盟不喜欢车厢里高级皮革的味道,坐垫太柔软了,他坐立难安。“我爸妈都下岗了,开了一间跌打店勉强维生,可我知道我会改变这一切的。”

  “没关系,我不在意。”许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这么说起来,你爸爸和我们的爸爸都是企业家。

  “今晚,伯父会来吗?”尽管许愿的家庭很难相处,周青盟还是想努力争取他们的认同。

  “哦,他不来,去日本处理事情了。”

  爱丽丝酒店到了,许渊把车钥匙丢给泊车小弟,为副驾驶座的许愿拉开车门,显得极有绅士风度,两人等了周青盟一会儿,他仍困在车里,许渊以为他不会开车门,笑着解释:“是的,这车被我改装过,有点不一样,看到那个红色的按钮了吗?按一下,车门就会升起来。”周青盟并不是笨蛋,这种方法他早已经尝试过。许渊一拍脑袋,抱歉道:“对不起,我忘记我把车门锁住了。”

  “没关系。”铺天盖地的怠慢,绵里藏针的问候,周青盟都可以应付,只要这是通往许愿的必经之路。

  他在这地方很不自在,可是表情上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无论是包厢里令人炫目的金龙图案,还是刻意模仿皇家的服务礼仪,周青盟保持着敏锐的观察,许渊怎么做,他便怎么做,仿佛是习惯了这般奢华的生活,不以为意,不惊不喜。

  “青盟,你以前来见识过吗?看上去不是第一次来的。”许渊故意用很惊讶的语气说。

  “够了。”许愿黑着脸呵斥他,今晚她一直忍受,不敢反抗,只怕惹怒他。

  许渊一点都不生气,笑眯眯地转头看她,伸手亲昵地拍拍她的头,就像一个溺爱妹妹的好哥哥,只有许愿觉得他握着的是雷神之锤,一下一下畅快淋漓地砸下来。

  “你怎么还和小时候差不多?”

  他口中的小时候像是真实的往事。

  小许愿是个假小子,总是和人打架,他只能当她的挡箭牌,被人揍得鼻青脸肿。

  小许愿是个爱哭鬼,听说他要去英国留学,就跟在车后面一直跑。

  小许愿是个胆小鬼,打雷下雨的天气总是抱着枕头溜到他床上。

  许愿听得后背发寒,她上午才被他提醒“第一次见面时你被家父压在身下”,晚上就变成温情脉脉的回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显得他们感情好得不一般?

  “其实,家父今天不来参加宴会,是因为知道小愿一直没有把交男朋友的事告诉他,所以借口去日本了。”

  不是这样的。许愿想呐喊,可是桌子下,许渊冰凉宽大的手覆住了她的拳头。

  “身为小愿的哥哥,我出一百万收购你的游戏,其实是想帮你们,让爸爸知道你对许家还是有用的。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期待,在我的帮助下尽力做出一番事业,早日获得家父认同。”

  无数个不眠不休的努力,只被轻轻带过,而对方一副为你好的姿态,丢下高尚的施舍。

  “呵。”全场最得意的人摆出一副最失意的姿态:“谁让小愿是我最疼爱的妹妹。虽然我是爸妈路过孤儿院随手捡回来的养子,可她从未欺负我,还曾闹着要嫁给我。”他回忆起青梅竹马,眼底的深深眷恋令人震惊。

  许愿毛骨悚然,他肆无忌惮地撒谎,算准她不敢用真相揭穿,他假装一往情深,践踏周青盟的努力和尊严,并以毫无血缘的亲情,埋下惊天动地的伏笔。

  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怕了!难以想象他是处心积虑了多少年,终于忍到这一刻,亲手来报复。

  “冷吗?”许渊抢在周青盟前面,把自己的外套盖在瑟瑟发抖的许愿身上:“还记得小时候一起淋雨想要感冒,冷得发抖,不去上学的事吗?”

  许愿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但他故意靠得那么近,别人只看得见暧昧的阴影。

  “对了,小愿。在彩虹巷里,有一家卖酒的,老板是个酒鬼,特别懂酒,我慕名去买过私酿的桂花酒。那里有一个小姑娘帮忙,你和她长得很像!几乎是一个人!有没有兴趣一会儿去见见?”

  周青盟捉摸不透他的弦外之音,只觉得他的人和言辞都十分奇怪,投下探寻的目光。

  “你忘了吗?”见许渊演得这么入戏,今晚的震惊一个接一个,紧张的许愿反而在刹那间编织出弥天大谎,嫣然一笑:“爸妈时常因为应酬的事吵架,离婚后,妈妈负气嫁给一个酒老板,爸爸还伤心地说她又生了一个小孩。我想你看到的是她吧?听说名叫珍珠。虽然同母异父,但我们跟着事业有成的总裁爸爸,家境优渥;珍珠却受苦受累,从小就要分担家务。我怕悬殊的家境会给她造成刺激,所以很少去看她和妈妈。你上次见她,她还好吗?”

  这场惊心动魄的戏,表面平和,暗潮汹涌,只怕两个人都找不到再好的对手了。

  事实已经被扭曲得完全失控,她从情人变成血脉相承的女儿,他从亲生儿子变成无辜的养子,他们从最恨的彼此变成了青梅竹马,还多了一个谣传的珍珠,而真相却永远湮没在没有人敢承认的事实底下。

  许渊默许了她的回答,嫌弃地说:“不好。见到我开跑车戴名表,就一直试图勾引我。我还以为是你变了装故意和我闹着玩呢。”

  周青盟今天第一次听说许愿有哥哥和妹妹,第一次清楚许愿的家世,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许愿未必对他真心以对。

  他起身,丢下餐巾:“对不起,许经理。我不能把游戏卖给你。”

  他打了招呼,而后离开。

  许愿要追,许渊拉住她,不满地说:“小愿,我才从英国回来,你不多陪我,难道男朋友变得比哥哥重要了?”

  他的笑容非常恶心。

  04我决定就搬到这里了

  彩虹巷。

  只差一步,周青盟就要迈进这条宁静的烟火巷子,许渊说得没错,酒香馥郁,赵家的酒不怕巷子深,只怕主人懒。

  林丹袭刚关了书店,一个人吃力地滑着轮椅回去。内巷与街道的结合处有一个矮阶梯,对平常人来说只是小事,但对林丹袭来说却是蜀道之难。以前赵珍珠在这里放了一块青石板,这样林丹袭就可以自己上去,但今天不知道被谁拿走了。

  林丹袭看少年在巷子口发呆,出声道:“孩子,能不能帮我一把?”

  周青盟点头,轻松地把她推上去,本来想把她一路送回家的。没想到林丹袭忍着骨头里突如其来的剧痛,强撑着说:“没关系。我习惯自己来。”

  他看得出她是倔强的人,便放手了。见着女人挺直的背影,本来想问一问赵珍珠的事,但还是转身离去了。

  试探,是一种伤害。

  总有一天,许愿会原原本本告诉他。

  我应该相信她。周青盟想。

  “叭叭。”路边停着的车按响了喇叭。

  周青盟看见了许渊。其实许渊心底有些失望,如果周青盟迈出一步,就会知道赵珍珠失踪一年多,与许愿出现的时机恰好一样,这个游戏马上就会惨烈结束,不过现在却越来越好玩了。

  死守各城的人,各占一方秘密,赢的机会却只牢牢掌握在许渊的手里。这么多年,他帮许南望立下汗马功劳,的确不只是因为他有少爷的光环,还因为他的奸诈狡猾远远超过了他的真实年纪。

  “许经理。”周青盟对他毫无亲切之感,只能算表现得很礼貌。

  “一百万不是个小数目啊……”他敲着方向盘,喃喃着,仿佛很可惜。

  周青盟已经和李多乐说过不打算接受旭日的事,李多乐没有反对,他本来就怀疑旭日经营游戏的诚意,不过其他队员创业的热情却被浇熄大半。李多乐鼓励大家说会尽快接洽其他有兴趣的公司。

  “我不是……”

  “不打算靠许家吗?”许渊快速地截断周青盟的话,那是他惯有的霸道和胜者姿态,目空一切,独在许南望一人面前俯首。“你的游戏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没有钱做推广,在线人数对真正的大游戏来说不过是个零头,而且没钱的话,服务器也扛不住了吧?”许渊眯起眼睛,眼底泄露浓浓不屑。“说真的,如果不是小愿喜欢你,我还真不愿意伸手拉你一把。毕竟,小愿对我来说如此珍贵。”

  珍贵。他带着玩味的笑。一张妖异的脸如同饱满的罂粟,散发着惑人而危险的美。

  周青盟再蠢都不可能读不出字里行间的爱意。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说完这句话,许渊开车离开,车轮压过水坑,溅了周青盟一身狼狈的泥浆。

  许渊直奔陆城中心的地王。

  “你来干什么?”许愿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滴水。

  晚餐时,周青盟走后,许愿向许渊泼了一杯柠檬水,他向她泼了一杯红酒。服务员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不知为什么刚刚还兄妹情深的两个人突然变得如同敌人一般。

  许渊像主人一样东看看西看看,没脱鞋就躺在许愿的床上。“爸爸让我照顾你,我决定就搬到这里了,这间房是我的了。”

  张妈没有做声,麻利地把许愿的东西往隔壁的房间搬,显然比起许愿,许渊是更高的主人。

  许愿想起前嫌尽释的许南望,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知道你是这样照顾我的吗?”

  “不知道。但是你敢跟他说吗?”许渊的眼睛里释放着危险的讯号。“我才是他的亲生儿子,帮他打理生意的强将。他信卖身的你还是信忠心的我?何况就算你说了,李秘书也会帮我把这件事压下来!李秘书和我都非常非常讨厌你。”

  他可以颠倒黑白,把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中。那双狭长的眼仿佛是黑洞,吸走了人的灵魂。

  许愿扭头出门,许渊懒洋洋地提醒:“你除了这里,又有何处可去?你要回赵家吗?不知道你妈妈见到和她抢旧情人的你,会不会气得病情加重?”

  他说得对,每一句都该死地对极了。

  他可以只手遮她的天,翻手覆她的未来。她只能听话地回来,坐在他身边,恨得牙齿发抖,已到了脆弱的极限,就任他看着,荒唐地落下眼泪。

  反正,他穷凶极恶,机关算尽,只是为了让她投降。

  她便哭吧,哽咽着求饶:“我妈妈无意破坏你父母的感情,事实上她并不知情。我也并不是贪恋荣华,只是为了医治我妈妈。我不想瞒着周青盟,可是他好得让我无法变坏。我求求你,我可以马上消失,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请你让所有的事一笔勾销。”

  许渊靠近她,手指绕着她的发,嗅着她泪水的味道,内心升起奇异的快感。

  “你求饶的样子,特别让我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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